【总集(上)】周刊连载故事
●叶蓝
●作家叶×编辑蓝
※因为lof字数限制，总集分为上下两部分
致每一支写故事的笔。🖋️
01
"老蓝，分你个新人带吧！"毕言飞从背后猛冲过来一把勾住蓝河的脖子，"这个新人肯定大有前途，看咱俩熟才忍痛分你的啊！"
"少来，"蓝河一胳膊肘把他顶开，"分明是你懒得带新人，真要分就把黄少给我啊。"
"嘿，把黄少给你你养我啊？"
"有了黄少够养八个你！"蓝河哼一声，推开编辑部的门，"给我看看稿。"
毕言飞眉开眼笑，乐颠颠跑到自己办公桌，打开笔记本奔向蓝河工位，还细心地调整了一下角度，让屏幕正对蓝河，殷勤得有些可疑。
蓝河心下奇怪，带着些疑惑盯着他做完一系列操作，大致扫了两眼文档。
而后猛的呆住，绷直脊背握紧鼠标，细细重读了两遍开头，一字一字审过全稿，皱起眉头看看毕言飞，望望屏幕，又看回毕言飞，"防备"两个大字就差写在脸上:"二笔，你真的要把这个新人给我？"
"对啊。"毕言飞很大方地点头。
事出反常必有妖，蓝河郑重地戴上眼镜站起来，扳着毕言飞的肩膀左右端详，拍拍他的腮帮子，还凑上去闻了闻，看得毕言飞直乐:"怎么？我身上有她的香水味？"
蓝河警惕地微眯起眼:"我看不是你善心大发想分给我，是这个新人太难搞吧？"要是不好合作，写得再好也不能接这烫手山芋。
毕言飞搓搓手，抹了把脸换上求人专用谄媚笑，努力说服蓝河接下这个新人:"也不是拒绝合作耍脾气拖稿什么的，就是稿子要价……咳咳，老蓝你知道的，我最不擅长谈这玩意儿，稿你也看了，是绝对不能放给别家的，你就行行好接了吧！"
蓝河又盯了他一会，看不出什么端倪，左右想想，只好认命地叹口气。
"早说啊，把他联系方式给我吧。"
"么么么老蓝，明天请你吃早饭！"
"噫你哪学的，恶心死了……"
其实像蓝雨这种大出版社旗下的周刊，稿费都是有明确标准的，本不该让毕言飞这么伤脑筋，实在是这位作者写得太好，新手编辑都能看出来，前途一片光明，绝对是棵摇钱树，对于这种潜力作者，第一次录稿自然会给高点的价钱，尽力满足一些要求，以便日后正式签约时能顺利些招揽来自家公司。
不知道他要了什么样的价让二笔为难成那个样子，看这水平，怕不是哪个老手砍号重来呢，蓝河心中嘀咕着点开毕言飞发来的OO名片，申请好友。
君莫笑，昵称和笔名一样，头像是个歪歪扭扭的"笑"字。
蓝河被这随便的头像雷了一下，但又立刻甩甩头谴责自己:蓝河啊蓝河，怎么可以以貌取人呢，蓝雨是这么教你的吗，太不应该了！
但是真的好随便啊……
正胡思乱想着，"叮"的一声，好友申请被同意了，蓝河敲字过去:"您好，我是《蓝溪阁》周刊编辑部的责编蓝河，因为笔言飞编辑手头作者太多分不开身，工作相应做了一些调整，今后将由我与您接洽《蓝溪阁》相关的所有稿件，请多多指教。"
"你好。"对方回得简洁。
蓝河单刀直入:"那我们先谈谈稿酬吧，被录用的原创连载作品我们杂志社的标准是千字八十元，不足千字以千字算，三期之后会按读者调查表排名进行调整，最高三百最低五十，我们认为您的作品很有潜力，可以破例给您保底千字一百五的待遇，您看怎么样？"
网线的另一边，"君莫笑"抖了抖烟灰，答复道:"千字一百五？蓝雨现在这么抠了？"
蓝河有点不好意思，悄悄捂了一下脸:这人果然不是新手，那篇连载当然不止这个价，一百五只是探底，同时留些还价的余地，谁知道他直接指责蓝雨抠门，倒让蓝河觉得自己给自家门楣丢了好大的面子。
"那您的心理价位是多少呢？"打起十二万分精神，蓝河决定先探探对方的口风。
对面回得很快:"最高价就挺合适啊。"
蓝河点点点，内心一屏吐槽刷了过去——千字三百，你怎么不写教科书去啊，教科书印量那么大，还来我们这杂志社干嘛……
吐槽归吐槽，这些内容是绝对不能出现在聊天框里的，蓝河又斟酌着开口:"兄弟，千字三百也有点过了吧……"
君莫笑回得理直气壮:"嗯，有点。"
真神奇，洪荒之力突然就充盈了周身！蓝河不由自主握紧拳头。
不等蓝河说话，对话框中又跳出来一条:"那取个中间值吧，两百二十五？"
蓝河纠结了，要说值，是值这个价的，只是有些超出蓝河的预期。哪家编辑部不想把稿费压低些，多赢些利，哪怕前几章低一点，后面成绩好了再往上调整也好啊，刚开始就出这么高的价，倒像是自己被牵着鼻子走了，等到以后谈出版谈影视改编，可怎么办呢……
他暗自忖度，觉得该强硬一点，打了一串字过去:"两百一，不能再多了。"
本以为这场讨价还价要结束了，谁想那人又说话了:"两百二吧。"
蓝河又点点点了。
对面看蓝河不回话，锲而不舍地讲价:"两百一十五，这总可以了吧？"
蓝河久久无语，想来想去，实在是没办法从自己的词汇量里找到合适的词句。
"两百一十四？"
蓝河很突然地心软了，他想起自己曾经也尝试过做一名周刊作者，独自创作的寂寞、路遇瓶颈的痛苦，他都知道的，写得这么好的人才，都和他一块一块地讲价了，如果不是穷途末路，何至于此，自己要是还抠着不放，哪有一点大杂志社责编的风度。
想到这里，蓝河果断地一拍键盘:"行，两百一十五！"
还给他让了一块钱。
叶修看着屏幕，觉得这个小编辑蛮有意思，轻轻笑了一下。
02
录了君莫笑的稿，梁易春特意在OO上表扬蓝河。
春易老：[赞/]
蓝桥春雪：谢谢总编鼓励，这期能不能申请一下增印啊，我觉得这部新连载能爆。
春易老：多少？
蓝桥春雪：一百五十万应该能有吧。
春易老：50w，加。
蓝河高兴得站起来使劲挥了挥拳头，弯腰在键盘上打了一句“谢谢主编！”
不愧是主编啊，想得真周到！这波稳了！蓝河喜滋滋地坐在转椅上转圈圈。
梁易春一向惜字如金，但蓝河懂了——这期会赶上白色情人节，本来就有相关活动，加上新长篇，预计至少能多卖一百五十万本，而发刊时只多加五十万，这样可以售空后再加印，会更有面子，宣传效果也更好。
白色情人节，销量一定能干过《中草堂》和《霸气雄图》一大截了！蓝河踌躇满志喝了口水，心里的小人儿甚至“嘀嘀嗒嗒”吹起小号。
桌上是最新一期的《中草堂》，他还颇有些嫌弃——要不是为了侦查敌情，谁要给敌军贡献销量啊！随手翻开目录，瞄到了一个作者名。
“噗——咳咳咳……”蓝河顾不得形象，随手抹了把嘴，打开OO飞快打字。
蓝桥春雪：老车，这次的短篇不错啊，那个君莫笑你们从哪挖来的？
定了定神，他又点那个歪歪扭扭的“笑”字。
蓝桥春雪：兄弟，麻烦问问，你给其他杂志也投稿了？
君莫笑回得很快：“是啊。”
他回答得这么坦荡，倒是蓝河愣住了——三大周刊一直以来都把自己的作者群扣得死死的，在其中一本发过的作者，都不会投稿给其他两家，这是业内心照不宣不约而同遵守的“规则”，虽说法律也没不允许一个作者同时投稿给多家编辑部，但……
但什么呢？蓝河第一次跳出既定思维问自己，良禽择木而栖，写得好的人才，该被三家争着抢着开出最好条件，然后去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才是，再极端点，急着用钱的作者，往多家杂志社投稿也是可以理解的，凭什么到了他们三家，就不行了呢？
想到这，车前子给他回话了。
车前子：老蓝，都认识这么多年了，怎么还跟我虚头巴脑的，君莫笑不是早就在你们那投了连载吗，跟我玩这套，鄙视你哦[鄙视/] [鄙视/]
言下之意，就从你们这挖来的。
蓝河差点吐血，这个君莫笑真是知无不言，天不怕地不怕，到底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大神还是初生牛犊的小白啊！
蓝桥春雪：兄弟啊，是这样的，一般给我们投稿，就不会给其他刊物写了……所以你看……
君莫笑：哦要独家啊，那得另签合同，而且签了独家，稿费就要再加点了。
蓝河愣在当场，聊天框里那句“以后就别给其他几家写了”还没打完。
独家？除了出版社那边直接出书的大神，蓝雨从来不跟作者签独家合同，其他出版社也是如此，因为作者们都默认了自己属于哪个阵营。
问题又回到原地，蓝河删掉聊天框里没打完的话，思忖片刻，决定问问梁易春的意见。
但在那之前，他还得确认一下。
蓝桥春雪：如果签独家，你要求的稿酬大概是多少？
君莫笑：这个啊，看你们诚意了，霸图开了两百四，距离我的理想稿酬也差不多了。
霸图……？蓝河心里升腾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僵硬地缓缓从桌上摸过《霸气雄图》，内心挣扎着垂眼看了看目录——
“我靠！”
匪夷所思又意料之中地，“君莫笑”三个大字，赫然放在开篇。
蓝河沉默了，这可怎么跟主编汇报，作者同时投了三大周刊，怕是创刊以来头一回。
但独自发愁没多久，他还是站在梁易春桌前，小心斟酌着词句。
“……我们是连载，会比短篇更吸引读者，已经有了前三章的稿子，可以提前一期拿出来做应对，而且我猜测，《中草堂》和《霸气雄图》还不清楚他的连载是什么水平，所以只是录了短篇试试水，其实仍在观望，先手还是我们的……”
梁易春沉吟半晌，拍板了：“连载第一章还是放在第三百四十号，不用动了，至于独家，你先试探试探君莫笑的价格，我去请示一下上面再做决定。”
梁易春去找了出版社的社长喻文州。
喻文州拿着君莫笑的稿扫了两页，眯着眼睛笑：“签吧，不会亏的，只是价格可能会难谈一点。”
喻文州是业内金牌编辑，看文章的眼光不会错的，梁易春点点头，回去了。
喻文州靠在椅背上，指节抵着太阳穴想了一会，敲了敲木头桌面。
那边蓝河还在跟叶修交涉，一边谈一边气得咕嘟咕嘟直喝水。
蓝桥春雪：真的已经最高价了，两百六，比霸气雄图的报价多了二十块，非常有诚意的！
君莫笑：真不能再提提了？你看你都已经多了二十，再多二十也没什么嘛，你们大杂志社还在乎这二十？
蓝桥春雪：君莫笑兄弟，话可不能这么说，连载一章字数至少一万五，之前谈的每千字两百一十五已经很多了，只要不拖稿，这都月入过万了，现在千字两百六，哪家周刊哪位作者都不会到这个价的。
君莫笑：那当然了，哥跟他们是一个水平吗？
蓝河一口老血梗在喉头，又灌了口水压一压，憋屈而愤慨地飞速打字，神似一个文明的键盘侠。
蓝桥春雪：兄弟你看，你水平这么高，以后读者调查表的排名也会很好看的，到时候按规定稿酬还要涨，收入非常可观，但如果现在稿酬定得太高，那时可能会有阻碍的，对你的发展不好。
那边君莫笑没说话，蓝河以为他听劝了，趁热打铁多说了几句，想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蓝桥春雪：再说了，独家合同是多了一层保障的，比如你写一篇稿，可能到处投都刊不出来，只能明珠蒙尘，签了独家就不一样啦，只要符合标准，一定优先刊你的，多好！
君莫笑：好，那就各退一步，取个中间价，两百七吧。
蓝河久久地盯着电脑屏幕，觉得自己的心率和颅内压都有点不对劲。
这场景怎么这么熟悉，啊？啊？！
03
最后终于敲定，君莫笑独家稿酬为每千字两百六十八元人.民币。
蓝河无力吐槽，八块钱的零头，在他不长的从业经历里还是头一回，上报给梁易春，总编的表情也是精彩非常。
蓝河有种报.复社会的快感。
蓝桥春雪：合同已经拟好了，您先看看，没有问题的话我就打印出来寄给您，麻烦再告诉我您的地址、手机和汇.款账号。
君莫笑：挺好的，没什么问题，我住在xxxxxx，汇款账号xxxxxxxxxxxxxxxxxxx，手机号xxxxxxxxxxx。
蓝河回“收到”，把合同印好寄出去，隔了两天，邮局把原件退回，盖了个“查无此人”的红章子。
蓝河一头雾水，又去OO上敲君莫笑。
蓝桥春雪：你地址写错了吗？邮局说找不到你，合同被退回来了。
君莫笑：没有啊，我就住这。
蓝河也是当过作者的，脑洞大得很，后背“嗖”的一凉，大白天发起抖来。
不……不会吧……
君莫笑：哦，不好意思，我昨天出去了一趟，没看手机，有几个未接来电，应该是快递打来的。
蓝河放下些心来，看他地址是同城，就说：“我直接给你拿过去吧。”
到了地方，蓝河按下门铃，心中没来由地忐忑。
然后有人来开门，那人叼着根烟，大T恤大短裤人字拖，眼底还有些青黄，看着挺颓的样子。
“小蓝编辑吧？你好你好。”
蓝河点点头，看见他的影子，暗暗松了口气。
随即在心里掩面：蓝河啊蓝河，你在想什么！住脑！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公正法治……
“君莫笑”把蓝河让进来，蓝河下意识打量了一下屋内布局——东西不多，还算整洁，唯一不太能适应的是那股泡面和香烟混杂的气味。
蓝河也没多说什么，他是来签约的，又不是来搞家政的，从双肩包里掏出合同递给“君莫笑”。
“君莫笑”接过合同抬眼看了看蓝河，把合同搁到桌上，去给蓝河倒了杯水。
蓝河有些意外，道了声谢，反而不好意思起来，端着杯子不知道该看哪里。
“君莫笑”翻来翻去，不知从哪找到一支没笔帽的中性笔，在合同的签名处划拉一笔，“啧”了一声，引得蓝河回头看他。
“小蓝编辑，带笔没？我这笔干了。”
蓝河大窘。
场面沉默了几秒，蓝河咽了口唾沫，回答：“我……没带……”
“这我可得批评你几句啊，作为大杂志社的编辑，出门怎么能不带笔呢！”
蓝河下意识觉得抱歉，然后觉摸出不对来：编辑为什么就要带笔啊？你是作家你还没支像样的笔呢，而且我是因为谁才来的啊！
于是又生起闷气来。
两个人又是哈气又是在稿纸背面一遍一遍画“8”字，折腾半天才把那支破笔弄出水，“君莫笑”大手一挥，总算是签字了。
蓝河瞅了瞅，乙方签着“叶修”两个字，谈不上好看，但显出那么些潇洒劲儿，旁边还有一道纵向划痕，是之前笔下不来水的时候弄的。
他收起合同，准备告辞，一转身却在书桌角的一沓稿纸上瞄到熟悉的词句。
“你是写手稿啊？”现在除了少数初高中投稿人，没几个作者写手稿了，大都交电子稿，蓝河挺稀奇。
“没，我现在都用电脑写，这是以前的旧稿，得打成电子稿。”叶修抓抓头发，把烟头随手摁灭了。
蓝河痛心疾首：“你怎么这么浪费时间！周刊作家的时间多宝贵！你把手稿给我啊我帮你打！既然有存稿就应该把时间留出来构思后面的剧情，多存点稿子啊！”
叶修愣了一下，笑笑说：“那就麻烦小蓝编辑了。”
蓝河摆摆手表示没什么，临走时又被叶修叫住：“我那个独家合同签的是君莫笑对吧？”
蓝河心里再一次出现了不好的预感，谨慎回想了一下合同内容，戒备地点了点头。
叶修甚至可以称得上“灿烂”地冲他笑了：“那我用别的笔名去其他期刊投稿也可以吧？”
“咣当”一声，蓝河的脚狠狠地卡了一下门槛。
三月十四日，白色情人节号发刊，《蓝溪阁》销量大爆，比平时多卖了两百万本，那篇连载更是一骑绝尘高居读者调查第一名，蓝河对着数据，十分舒心。
至于叶修其他的笔名……也确实没法管了，到时候再看吧，他边敲连载的电子稿边这样想。
于是接下来的两个月，《蓝溪阁》销量一路领先，《中草堂》和《霸气雄图》在后面你追我赶交替争夺第二名。
与此同时，细心的读者发现，《中草堂》和《霸气雄图》最近出现了很多优质新人，但都发个短篇一鸣惊人就杳无音讯，在其他杂志上也找不到他们的作品。
比如上周在《中草堂》刊了古风虐心言情的忧郁小猫猫，再比如上上周《霸气雄图》推的写十字军东征背景的神说要有光，再再比如上上周拿下《中草堂》卷首，描写同性痴爱的无敌最俊朗……
出道就雪藏，《中草堂》和《霸气雄图》水太深，不能细想……
蓝河看着网友们的八卦贴，终于爽了：跟他打交道不好受吧，周周交涉求短篇，销量还比不过我们，开心不开心，头秃不头秃，桀桀桀桀桀桀……
毕言飞在隔壁看着蓝河幸灾乐祸中带着一丝变.态的笑容，担忧地给他拍张照，发到《蓝溪阁》编辑群里了。
“看吧看吧，好好一孩子，愣是被君莫笑给逼疯了！”
04
不知不觉，君莫笑的连载已开了三个月，故事逐渐展开，露出盛世下的龌龊不堪，主角因为不可选择的身世，被卷入重重阴谋中无法脱身，在权力漩涡中心打转，被隐瞒被欺骗，被利用被伤害。
蓝河敲开叶修家门，叶修很熟练地从桌上拿起分好的一小摞稿纸递给他：“要不剩下的你全拿回去？这天儿越来越热了，你每周一趟跑来跑去也怪麻烦的。”
蓝河义正辞严地拒绝：“不行！我也在追这篇连载，会忍不住全看完的，你不要给我剧透啊！”
叶修有点好玩地笑了笑：“行吧，那你追吧，有什么感想可以告诉我。”
蓝河熟门熟路坐到沙发上，开始读这周新的电子稿任务，时而蹙眉时而惊叹，时而面带喜色，快看到章末时，一边翻页一边感慨：“真着急，主角什么时候才能成熟起来报仇雪恨继承皇位啊……”
叶修对着电脑写稿，头也不抬地回答：“主角成熟了也棋差一招，最后放弃报仇，也放弃皇位了。”
蓝河脑海里骇浪滔天，一时间不知该谴责他突如其来的剧透还是该追问主角为什么如此选择。
默然几秒，作为这个故事的忠实读者，他还是败给了属于读者的好奇心：“那……主角为什么会放弃皇位，明明他是有资格的……而且那可是世仇啊，怎么能说不报就不报呢！”
叶修仍然眼不离屏幕，手底下敲稿不停，一心二用的：“皇位是因为他不适合，他皇弟继承了，世仇嘛……都好几辈了，真正的仇人早就惨死，还报它干嘛。”说着分神看了一眼蓝河，又补一刀，“再说报仇多累，主角不想报，我也不想写。”
蓝河气得剩下的一点尾巴都顾不得看了，直起身子愤愤不平：“那武林盟主呢？他坏事做尽，难道没有恶报吗！”
“有啊。”叶修顿了一下，“被主角的皇弟流放了。”
蓝河抓狂：“啊啊啊，你又剧透！”
叶修一言难尽地望向他：“不是你问我的吗？”
好像……是的……蓝河仿佛被一盆凉水浇过，败下阵来，但还有些不甘心，追问一句：“皇位呢？大皇子和五皇子都那么阴险，不能让他们继承皇位吧……”
叶修对答如流：“被主角的皇弟继承了。”
好嘛，结局被剧透了个遍。
蓝河努力告诉自己要冷静：“我不是问你皇弟都干什么了，我问的是主角，主角啊！”
叶修纳闷地抬头：“不是告诉你了吗，棋差一招，最后放弃报仇，也放弃皇位了啊。”
蓝河惊得放下稿子，站起身两步走到书桌前，已经顾不得得体形象了，不觉提高声音：“那这主角还叫主角吗，这故事的主角是他皇弟吧！”
叶修闻言也认真起来，停下写稿的手，直视蓝河：“继承皇位报仇雪恨就是主角了吗，主角也不一定就得光环占尽，走上巅峰吧，我写一个平凡人的故事，不也挺好的。”
蓝河哑口无言，思考了一会，像只丢了骨头的小狗，耷拉着脑袋走回沙发重新坐下：“这不是读者想象的剧情啊……”
“要是所有的故事都能被读者猜中后续，作者就不用干了。”叶修理所当然。
蓝河还是垂头丧气的，带点孩子气的执拗：“我很喜欢主角的，他为什么得不到想要的呢。”
叶修莞尔，也起身去坐在他身边，出声安慰：“之后主角会想要些别的，你读到那里就懂了。”
蓝河突然想起什么，惊恐万分：“读者就爱看主角奋起复仇走上人生巅峰的故事啊！之后你读者调查表排名掉下来了怎么办，会调低稿费的！”
叶修点点点，想想还是说了：“其实我一直觉得，单单用读者调查表来决定一部作品的价值，显得你们编辑很……”他顿了顿，挑了个含蓄点的词，“无能。”
场面沉默了。
下一秒蓝编辑暴起喷人：“你妹啊说谁无能！你刚刚是不是本来想说另一个词！”
“你们啊，”叶修自动忽略第二句，“文章明明是编辑选出来的，短篇也就算了，发了就能拿钱，长篇还要看调查表排名上调下调，所以现在写长篇的作者越来越少了。”
蓝河哑然：叶修说出了周刊界的现状，因为长期顶着读者调查表结果和稿费挂钩的压力，每年优质的连载稿屈指可数，原先写长篇的作者也纷纷转战短篇，而长篇，其实才是吸引读者稳定购买的主力。
“既然编辑读过的文章更多，又坐在选择文章的位置上，那就有责任引导读者的审美。而且，如果只凭读者的阅读兴趣和习惯来判定文章的价值，刊物会越来越差。现在很多作者已经开始为了迎合读者改变文风和故事走向，这是创作的大忌。”
“但刊物不就是面向读者产生的商品么，读者调查表是最直观的统计读者购买意向的数据，每家周刊都是这样的。”蓝河并不同意。
“所谓我手写我心，不论是情节的环环相扣，还是真情流露，你觉得，刻意迎合读者所硬拗出来的半成品，能比天生擅长此道的表达者写得更好吗？其实只要写属于自己的故事，就会自然而然地吸引这一类的读者群，现在的刊物都太注重销量，为了销量一味迎合市场，凭读者调查表来决定稿费高低，作者为了稿费，只能顺应潮流。长期这样做，顺应本能创作的土壤就会萎缩，到了极端情况，你们收到的稿子千篇一律的人生巅峰主角光环，读者的审美停留在这里，文艺界也就没有新鲜血液了。”叶修站起身，呼噜一把蓝河的头毛，“好好想想吧，编辑的责任很重大的。”说完回去接着写稿了。
蓝河定定坐在原处，略微急促地加深了呼吸。叶修说的每一句话，他都听懂了，但话语带来的冲击，还没能完全消化。
进公司的第一天，员工培训的第一节课，他拉开会议室的某把椅子，旁边已经坐了一位看着挺成熟的温和男人。
蓝河认真地听课做笔记，本子上密密麻麻的。
那个人很有礼貌地问：“能让我看看你的笔记吗？”
蓝河点点头，男人细细翻看完，把笔记本递还给他，向他笑笑：“加油啊，我们编辑是有责任的。”
工作了大半年，直到公司年会时，蓝河才知道，当时坐在他旁边的那个人，是蓝雨出版社的社长喻文州。
彼时他没有细想，只沉浸于跟社长有过一面之缘的欣喜中，单纯地以为责编的责任，就是将手里的每篇文章做好，给读者带来愉悦的阅读体验。
现在叶修的一席话，好像让这个责任的砝码加重了许多许多倍。
05
盛夏的蝉在声嘶力竭地啼，蓝河接过叶修的最后一份手稿，有些感慨：“以后不用打电子稿了，还有点不习惯呢。”
叶修低头点了根烟：“谢了啊，你再多打几章我就该给你发工资了。”
蓝河“嘿嘿”笑了两声：“那你多写几章呗。”说完一转头瞄着叶修茶几上的一本周刊，“《嘉王朝》，你喜欢一叶之秋？”
叶修状似随意地弹弹烟灰：“我是想看沐雨橙风。”
“哦，沐雨橙风写得也很好，只是我以为男人普遍更喜欢一叶之秋。”蓝河解释了一下。
叶修点点头：“也是。你喜欢一叶之秋？”
蓝河想了想，说：“以前挺喜欢的，但后来……感觉变了……哎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大概就是，以前是大气磅礴的壮阔震撼，现在更像少年人的热血强劲吧，其实现在写得也蛮好，人气还更高，只不过不像《却邪》这个故事了。”他犹豫一瞬，还是替一叶之秋说起话来，“作者换风格很正常，也可能是他自己的想法变了吧……”
叶修不置可否，把烟摁熄了，蓝河自觉话多，有些尴尬地补上一句：“都是个人意见啊哈哈，我还蛮喜欢沐雨橙风的……”
他们又聊了几句，蓝河便告辞回公司打稿，兢兢业业埋头工作将近一小时，总算打完。
他把这一小沓稿纸掇齐，拉开办公桌的抽屉，看着里面的一厚摞手稿，发了会愣。
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手稿珍贵，作者应该都是想留着的，虽说叶修没向他索要，但于情于理，还是该装订一下还给作家。
于是蓝河又弯弯腰，从另一个抽屉里拿了文件夹出来，然后将稿纸按章排好。
他把那些手稿一章一章往文件夹的分隔里装，接着随手一翻，其中一页的背面露了出来，是另外一篇稿子。
蓝河下意识以为是叶修以前随手写的旧稿，挑出来拜读，却赫然看见标题下面的署名。
他一阵心惊，反应过来时慌忙左右望了望，确认没人发现，佯装镇定地把稿子理好，拎着文件夹，随便找了个理由跑出编辑部。
一路上蓝河脑子都乱糟糟的，这厢那厢想了许多。
叶修是代笔吗，还是本人？那现在给《嘉王朝》写稿的人是谁？如果叶修是占理的一方，为什么会换一个毫无名气的笔名重来？这件事如果很复杂，报告给上面，对《蓝溪阁》有什么影响，该如何应对？如果起了什么纠纷，公司怎样处理，叶修会怎么样，现在的连载怎么办？
站在叶修家门口，他后背浸着汗，定了定神，拿出人生的全部决心般摁下门铃。
叶修打开门，看见蓝河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恢复平常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转身去给他找杯子：“落下什么了，还是稿子有问题？”
蓝河立在原地，叶修没听到动静，回过头望向他，不由得怔住。
蓝河定定直视叶修，深呼吸了几次，艰难地开口：“叶修，你是一叶之秋吗？”
叶修心下了然，垂手回望过去：“是。”
这是蓝河猜到的答案，但心中仍掀起惊涛狂澜，而叶修这么坦荡，他倒不知该说什么了。
斟酌许久，他小心翼翼地追问：“那《嘉王朝》现在的一叶之秋是怎么回事，你又怎么……会……”话说一半，他又住口了。
潜意识里，蓝河是相信叶修的为人的，即使之前叶修气得他跳脚，也给《蓝溪阁》带来种种麻烦，但蓝河这一路上什么都想了，就是半点都没怀疑叶修这稿子是偷的或是抄袭。
而现在万般思虑已过，旧手稿在那里摆着，文风跟早期的一叶之秋如出一辙，叶修又亲口承认自己是一叶之秋，加上早些时候他对《嘉王朝》微妙的态度，恐怕叶修和前东家之间，芥蒂不浅。
蓝河有些后悔，纵然一叶之秋早已一作封神，君莫笑近期声名鹊起，看着关乎自家周刊兹事体大，但说到底这都是叶修的私事，自己不该问出口，把私事捅到明面上来，徒惹叶修不高兴。
蓝河退了一步，刚想道歉，叶修已经到了面前，抓着他的胳膊把他拉进屋里：“不是什么大事，进来说吧。”
蓝河进来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那股劲一瞬间过去了，剩下的只有尴尬和不安。
正忐忑着，叶修倒好了水，蓝河还是皱着眉头心神不宁的样子，也不知道脑补到第几集了，看得叶修有点好笑：“想什么呢，真不是大事，我想完结《却邪》，也不想签售，嘉世不同意，就解约了，现在《却邪》换个人来写，就这样。”
蓝河没想到叶修能这么轻松说出来，作品是作者的心血，为了别的事情，作品被如此处置，作者不可能不心痛。
他想出言安慰，却不知怎样开口。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还是叶修又挑起话头：“也是好事，要不是解约，《千机》也不会被重新翻出来，我现在没什么负担地写稿，无牵无挂一介散人，挺好的，比以前好。”他顿了顿，见蓝河还是垂头丧气为自己难过的样子，没忍住伸手轻轻弹了蓝河一个脑瓜崩。
疼倒是没疼，蓝河被惊了一下，抬头愣愣地看叶修，叶修笑笑，起身去拿电脑：“新章节写出来了，给你剧透剧透？”
蓝河离开叶修家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他站在楼下，扭头望着叶修的窗口，灯光透出来，与其他亮着灯的房间没什么两样。
今天他好像知道了一个秘密，不是关于一叶之秋，不是关于君莫笑，也不是关于嘉世和《嘉王朝》。
是关于叶修。
06
十月的某一天，蓝河刚进编辑部，就看见毕言飞给他打手势。
蓝河包都没放下，转身去了主编办公室，也不知好事坏事，心下不由得有些忐忑。
“《千机》进程过半了吧？”梁易春脸上看不出喜怒。
“是，君莫笑说连载大概一年。”
“这是今年的主推，排名也一直保持前三，出版计划已经提上日程，准备工作也可以开始了，这本书全权交给你，可以吗？”
蓝河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大喜过望：“可以！我一定努力做好！”
他从主编办公室出来，嘴角还抑制不住地上扬，毕言飞好奇道：“老蓝，主编说什么了你这么高兴？”
蓝河喜上眉梢，却还想伪装伪装，只可惜力不从心，搞得灿烂笑容微微扭曲：“高兴？有吗嘿嘿嘿，不要说出去啊~”
毕言飞看在眼里的只有一副好似痴汉的神情，加上那反常的小波浪语气，背后一阵恶寒，缩着肩膀转回去埋头干活。
蓝河高兴死了，辛辛苦苦装了一天，回到家抱着周刊在屋子里蹦着转圈圈。
他还没独立做过长篇书呢。
之前跟着前辈打过下手，也独立负责过短篇集，这次把叶修的长篇交给他，不得不说是一次锻炼，也是对他能力的一种认可，兴奋一点……也是应该的吧。
蓝河开心得当晚加班，列出出版流程和可以提前做的工作，第二天就兴致勃勃找上叶修的门。
叶修一开门，迎面一位满面红光的蓝小向日葵。
“多久没见你来了，怎么了这是，升职加薪请我吃饭？”叶修嘴上调侃着把他让进来。
蓝河得意忘形，进了屋振臂高呼：“你的连载要出版了，全权交给我做！”
叶修就配合地“啪啪啪”鼓掌。
兴奋了一天一夜的蓝河，看着鼓掌的叶修突然冷静下来，高举着的胳膊也尴尬地乖乖放下了。
面前可是出书无数的大神啊……
叶修倒很理解他，特意用电脑搜了《好日子》放着庆贺。
搞得蓝河又有点羞耻。
他们坐在沙发上，蓝河对着小本子确认事项。
“出书的时候可以加点期刊里不能写的，你有什么新的想法，比如番外，或者剧情改动都可以写进去。”蓝河严肃非常，一副公事公办的金牌编辑架势。
“没什么要加的，改动也是小改，”叶修很随意地用手支着脑袋，笑了笑，“其他的写完了再说吧。”
蓝河点点头，在本上记两笔，两个人搞采访似的，一问一答又过了几个问题。
“还有书序或者后记，可以自己写，也可以拜托别人，因为君莫笑这个笔名，嗯……也算是新人，一般会请有名一点的作家作序造一下势，但你既然认识那么多名作家……”蓝河有点脸红，存了点私心试探着问，“要不要考虑一下黄少？”
“那个话痨有什么好的，写序能给我搞个别册出来。”叶修挺嫌弃，“不如你来写吧。”
蓝河愣愣地眨了两下眼睛，不可思议地指着自己，被叶修吓得声音都高了一个八度：“我？！”
“嗯，”叶修理所当然地点点头，“现在那些网文前面不都有一段什么编辑推荐嘛，你讲点好话推荐一下，不就是书序了。”
蓝河无语，这算哪门子的书序啊，他一个小编辑，没什么名气，写的序谁会关心，便又尝试劝说：“黄少你不考虑……那……其他人呢，其他人也可以啊？”
叶修心绞痛一般捂住胸口，表情却毫无波澜，满口棒读语气：“我是刚出道的小新人，只认识蓝编辑你一个大大，拜托蓝编辑帮我写序吧。”
啊，这难道就是心肌梗塞的感觉！
蓝河也捂住胸口：“快停下，我写，我写还不行吗！”
叶修随即恢复正常：“看吧，我就说你可以的，你以前不也是作者么，写个序而已，放轻松。”
蓝河被一条条超纲信息吓得一惊一乍：“你怎么知道我写过稿？！”
叶修眼带笑意点了根烟：“这不难打听吧。”
得，又不只认识蓝编辑一个人了。
蓝河无力吐槽，没有好气：“暂时没有其他的事情了！”说完在心里推演了一下流程，盘算着能不能卡个时间，发行的时候趁热参加个图博会什么的。
叶修连称“是是是好好好”，拿出最新的稿子给蓝河顺毛。
回到家打开电脑，蓝河对着文档发愁。
这个序，他还真不知道怎么下笔。
其实还有个待选方案是作者自己写序或者后记，讲讲自己的心路历程、这个故事的灵感来源之类的，但蓝河想到叶修和前东家那些不可说的破事，就找借口略过去了。
总不能让叶修说，这是好多年前的灵感，我是被嘉世逼着解约赶出来，才接着写以前的稿子的，大家多多支持啊。
这人，搞不好真会这么写……
嘉世鸡飞狗跳的场面好像也很值得畅想哈哈哈……
既然应承下来，蓝河就会认真对待，思索半天，他重读了两遍《千机》，理人物关系划剧情重点，又找遍编辑作序学习，还翻出以前当作者时用的本子，按照写稿的习惯，列大纲打草稿。
太耗脑细胞了，他想。
但写稿好快乐——即使不是自己的作品，只是一篇序——这过程仍旧很快乐。
评论(5)